两千多年前,老子超越普通人形而下的目光局限,从形而上的超越高度体悟宇宙的本体、本原、奥秘及其与世间万物和人类社会的关系,为后人留下了超凡脱俗的洞见和智慧。此后,《道德经》的注家如云,但纵观形形色色的各种文本,特别是近代以来的各色文本,真正理解“道”者并不多见,而误解者则比比皆是。许多注家热衷于《道德经》的文字校勘训诂,并不关心“道”究竟是什么。对“道”的误解和曲解五花八门,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,就是都有意无意忽视了“道”作为万物之母的形而上超越性,或对“道”只做形而下的理解。老子对此早有预料,所以在五千言成文之时就预言“知我者希”。
受近代西方思想的影响,许多国人将“道”简单理解为事物运行的自然规律,甚至将《道德经》称为自然辩证法的经典之作。《道德经》中确实谈到“道”的规律性方面的特性,如自然无为、物极必反、相辅相成等。但这些只是“道”作为“天地万物之母”的一些属性,并不独立存在,更不能取代作为其主体的形而上之“道”。如果将“道”仅仅理解为规律,无异于盲人摸象,将“道”的某个特性当作其全部,并对“道”产生曲解。
有一种认识是将“道”仅仅理解为人生的准则和规范。《道德经》中确实谈到“圣人之道”或“善为道者”之“道”,但这些圣人或善为道者之“道”都效法于超越的大道,是“道”在人世间的体现或延伸。因此,将“道”仅仅理解为人生准则或典范同样是以偏概全。
还有一种观点认为,《道德经》中的“道”就是无,而无就是什么都没有,因此我们想把“道”理解成什么,它就是什么。当代知名学者陈鼓应则干脆把《道德经》中的“道”分为多种形式加以理解,他认为,“老子书上所有的‘道’字,符号形式虽然是同一的,但在不同章句的文字脉络中,却具有不同的意涵;有些地方,‘道’是指形而上的实存者;有些地方,‘道’是指一种规律;有些地方,‘道’是指人生的一种规则、指标、或典范。”诚然,《道德经》中看似有这几个方面的论述,但都是作为“道”的不同特性或层面展开的,“道”并不因此而“具有不同的意涵”,仍是浑然一体。如果说“道”因为有不同层面的表现就成为不同的事物,那就犹如说某人因有喜怒哀乐而变成喜人、怒人、哀人、乐人等几个不同的人。
在《道德经》文本校勘训诂方面尚有建树的陈先生为何对“道”会有这样的认识?原因在于他先决性地从根本上否定了老子所说的“道”的存在。他声称:“‘道’的问题,事实上只是一个虚拟的问题。‘道’所具有的种种特性和作用,都是老子所预设的。”“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说,‘道’只是概念上的存在而已。‘道’所具有的一切特性的描写,都是老子所预设的。老子说的预设的‘道’,若从常识的观点来看,也许会认为它是没有意义的。……它(道)只是一项预设,一种愿望,藉以安排与解决人生的种种问题。”换言之,老子出于“安排与解决人生的种种问题”的“一种愿望”,杜撰了“道”这样一个不真实的概念。这种对“道”的认识,令人不禁想起“闻道”而“大笑之”的“下士”。
在陈先生那里,作为《道德经》主题的“道”被否定,“道”的各种特性和展现就因失去主体从而成为相互之间独立并行的事物。这就是为什么陈先生眼中能看到的是几种各不相同的“道”。这样的认识完全排除了老子原意理解的“道”。
陈先生否定“道”的存在,所举出的唯一根据是,“例如说‘道’是‘惟恍惟惚’的,是‘独立而不改’的,是‘天地之始’、‘万物之母’的,这一切都是非经验的语句,都是外在的世界无法验证的。”原来,陈先生否定“道”,根据的是早已千孔百疮的实证主义理论。根据这一理论,凡是不能以可观察的经验或证据验证其存在的事物,都是不存在或无意义的。如果此理论成立,则不仅“道”不存在,而且大量建立在假设、推理基础上的科学理论都不成立,许多人类公认的事物以及诸如哲学、社科、人文等依据抽象思维建立的学科都因不能被观察验证而应当被否定,人类只能将自己禁闭在现有可验证的有限认识框架之内,不得有所超越和发展。此外,如果逆向运用该理论,陈先生否定“道”的存在又有何证据或经验验证呢?陈先生等人据以否定“道”的科学实证主义貌似科学,实则违背科学和理智。
如果作为《道德经》基石的“道”纯属臆造,并不真实存在,就否定了以“道”和《道德经》为基石的道教。同样,按照陈先生科学实证主义的逻辑,像“道”这样没有任何迷信色彩的超然存在尚不能见容,儒、佛二教的“天”、“佛”就更不能见容。这样,作为中华文化主体的儒释道的核心和灵魂都被否定,其超越性和神圣性也随之丧失,剩下的只有物质躯壳。这正是今人所谓中华文化的现状。
像陈先生这种观点继承了上世纪初叶“新文化运动”以来一批国学权威的观点思潮。正是这场盲目接受西方科学主义文化思潮的运动,毁坏了传统中华文化,特别是中华文化中最具价值意义的精神超越核心。如果不能对那场科学主义思潮有深刻的认识、反思和清理,复兴中华文化和民族精神就是一句空话。
(本文原载于中国民族报,题为“知我者希”)
作者:安伦教授,复旦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研究员,学术发展主任,华东师范大学涵静书院副院长。